进入2022年，特斯拉展现出一副“大干快上”的火热景象——华富证券推测，随着进一步扩产，特斯拉上海工厂2022年产能或能超100万辆。马斯克挥斥方遒，为特斯拉定下140万辆的年交付目标。

特斯拉犹如一支离弦之箭，飞奔向前。

狂奔路上，特斯拉似乎从未摆脱过各种负面消息的纠缠。近日，一位潮州车主驾驶一辆Model Y准备停车时车辆突然加速，按照车主的说法，他曾多次制动无效，最终这辆Model Y接连撞上摩托车、三轮摩托车、自行车，导致两死三伤。

舆论的矛头再次指向特斯拉，事实上，这并非特斯拉第一次被质疑“刹车失灵”。据《IT时报》盘点，仅2020年国内就发生了11起类似事故。

这些车主都有着相似遭遇——费尽周折也要不到一份完整的行车数据，以至于这些事故至今仍迷雾重重，没有一个官方调查结果。

在此背后，是一个强大却傲慢的特斯拉。

文 |徐晴 谭自茹

编辑 |李欢欢

运营 |荔迎

“刹不住”的特斯拉？

对于广东潮州的詹先生而言，11月5日本是他生命中平凡的一天。他今年55岁，以前是货车司机，有20多年驾龄。去年11月，他从朋友那里接手了一辆特斯拉Model Y，这辆车成了他和儿子的出行工具。

根据詹先生接受《大河报》采访时的叙述，那天早上6点左右，詹先生驾驶这辆Model Y行驶至自家经营的水泥店门口，正准备靠边停车，但踩制动踏板时发现刹车很硬，没办法停车，按下可以开启电子手刹的P挡，也没有奏效。詹先生没想到车辆突然加速，仿佛不受控制，中途他又踩下刹车，还是没有起作用。

在一段1分14秒的视频中，可以清晰地看到詹先生的遭遇：那辆米色的特斯拉Model Y行驶在潮州饶平县的一条小路上。从视频来看，这辆Model Y接近目的地，车速逐渐减慢，似乎要停下来时，又突然加速，猛地冲了出去。

随后，车速越来越快，仿佛不受控制般在路上狂奔。根据《正观新闻》报道，这辆失控的特斯拉以198km/h的速度在路上疾驰了2.6km。尽管司机尽力避让来往车辆，还是剐蹭到了一辆电动自行车，撞到一辆两轮摩托车、一辆三轮摩托车和两辆自行车。在撞上路边的电线杆和一家商铺门口停放的大货车之后，这辆疯狂的特斯拉才终于停了下来，最终造成两死三伤。

这个视频很快在各大车友群中流传，并迅速登上热搜。事实上，这并不是特斯拉第一次出现疑似“刹车失灵”事件。

根据《IT时报》盘点，仅在2020年，国内就发生了11起相似的失控案例，分别发生在5月21日杭州、7月17日北京、8月9日上海、9月5日四川南充、10月9日北京、12月12日北京、12月18日深圳、12月30日浙江、上海。

这11起事件中，最严重的两例发生在江西南昌和四川南充。2020年6月，江西南昌一辆特斯拉疑似因“刹车失灵”发生撞击后起火。车主称，事故发生前车辆突然提速到127km/h，他在无法刹车的情况下先后躲避了四五十台车，勉强行驶了8公里。2020年9月，在四川南充，51岁的刘女士驾驶的特斯拉疑似失控，造成多车连撞，导致两死六伤及多车受损。

2021年也出现了多起类似事故，包括2月21日河南安阳、5月31日杭州滨江、8月13日重庆等。

在河南安阳特斯拉车主张亚周记忆中，那场事故至今仍历历在目。2021 年 2 月 21 日，是那一年的大年初十，张亚周和家人坐着父亲驾驶的Model 3途经安阳341国道，准备回家，离红绿灯还有一段距离时，父亲突然说，“刹车不管用了”。红绿灯路口，大货车来来往往，车却无法停下来，连撞了两辆车之后，张亚周父亲驾车撞在路中间的水泥墩上，车才停下来。

根据张亚周父亲后来回忆，他先是松开了加速的电门，又踩下了刹车，但轻踩之后没有明显减速，再次重踩，发现刹车踏板僵硬，很难踩动。短短几秒钟里，他的姿态从坐着，到身体前倾，再到整个人在车里半站起来尝试制动，都无一例外地失效了。

事故发生得很突然，一家人先是愣住，“整个人都懵了”，之后去医院检查，张亚周父亲脑震荡，坐在后座的母亲用身体护住了张亚周一岁多的侄女，自己多处擦伤。两个人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才出院。

就在詹先生发生事故两天前，11月3日，来自南京的特斯拉车主经先生家人发微博称，经先生在驾驶特斯拉时遇到“车辆突然失控加速”。那是一辆特斯拉Model X，在11月2日晚经过江宁区利源路段向北行驶时，车辆突然失控加速，速度飙到100km/h以上，“刹车油门全部失灵”。连闯三个红绿灯路口、加速行驶近2km之后，经先生利用车辆前门右侧碰擦大桥护栏，才终于把车停下来。

几乎每位遭遇事故的车主，都经历了相似的噩梦。意外被撞倒的人们轻则受伤，重则失去生命。惨烈的后果让每一位车主都不得不追问，这些事故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詹先生儿子认为，是车出了问题。不论是从车主的驾车经验还是驾车时的精神状态来看，都不可能“连续2.6km踩错踏板”。视频中也可以明显看出失控车辆在尽力避让周围的车辆与行人，他不相信有着丰富驾车经验的父亲会“一边深踩电门一边还能躲避骑车人”。

除此之外，制动灯的点亮和熄灭，也证明了车主在驾驶过程中确实有踩下刹车或按下P挡的动作，因为车辆只会在前方有障碍物的情况下自动紧急刹车，然而道路监控拍摄的视频显示，刹车灯短暂亮起的那一刻，前方并没有障碍物，所以制动灯只可能是车主操作而非汽车自动点亮。

詹先生儿子忍不住质疑：为何安全气囊弹出后，汽车仍未减速而是继续加速？

▲ 图 / 视觉中国

要不到的数据

面对事主家属的疑问，截至发稿特斯拉未发布任何官方回应。

但在11月13日，特斯拉线上社区——小特App上，一位自媒体人、社区管理员“小特叔叔”表示，他“以媒体身份”获得了特斯拉的回复：“特斯拉后台数据显示潮州事故车主车辆电门被长期深度踩下，并一度保持100%；全程没有踩下刹车的动作；行驶期间驾驶员四次短暂按下P挡按钮，又快速松开，同时制动灯也快速点亮并熄灭”。

这份疑似特斯拉的回应与詹先生的描述截然相反，作为旁观者，很难知晓，在事故发生的那几分钟，到底发生了什么。

要查明事故的真实原因，关键在于车辆的行车数据。拥有汽车行业10年从业经验的汽车工程师杨陆告诉每人Auto，数据是不会骗人的，只要拿到事故发生时和事故发生前后的行驶数据，包括运行模式、加速踏板行程值、制动踏板状态等，就可以依靠这些数据分析出，到底是车出现问题，还是人操作失误。

但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几乎每一位遭遇事故的车主都发现，想要拿到这些数据非常困难。

相关监管机构告诉张亚周，如果要进一步调查事故原因，需要将行车数据送至特定的机构进行第三方检测，张亚周担心特斯拉在数据和检测环节做手脚，希望特斯拉提供完整数据，但遭到了特斯拉工作人员的拒绝。

拿不到数据，张亚周只能采取更激烈的措施。她先是将全车贴上封条，停在特斯拉直营店门口，又用红漆在车身喷上“特斯拉刹车失灵”几个大字。她坐在车上，手持喇叭，反复播放着“特斯拉Model 3春节期间刹车失灵，引发严重交通事故，一家四口险些丧命”的录音。

抗议并没有收获张亚周想要的效果，她依然没有拿到数据。再之后，张亚周来到上海车展现场，穿上了那件带有“刹车失灵”字样的白T恤，爬上一辆红色特斯拉Model 3的展车车顶。她张开双臂，在车上转了一圈，大声喊道：“刹车失灵！特斯拉刹车失灵！”

“车顶维权”让张亚周彻底“火了”，她也因此被拘留五天。从拘留所出来之后，特斯拉终于提供给张亚周一份数据，其中包含11项行驶相关参数。

杨陆一直关注着特斯拉疑似“刹车失灵”的相关新闻。他和同事曾经研究过特斯拉公布的提供给张亚周的11项数据，发现其中缺少一些关键的数据项，比如电机扭矩、电机转速、动能回收等跟刹车系统息息相关的数据，数据量也不够，很难还原真相。

去年，张亚周向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提交了相关材料，包括特斯拉后台行车数据当中具体缺少了哪些与检测鉴定刹车系统有重要关系的数据。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在去年11月15日告知她已经立案调查，但由于案情复杂需要延长调查期限。“一年多了，我还没拿到属于我自己的完整数据。”今年3月，张亚周向安阳市北关区人民法院对特斯拉个人数据信息归属权提起了诉讼。

南京的经先生也曾与特斯拉陷入一场拉锯战。根据《江苏新闻》报道，车停下来之后，经先生立刻报警、报保险公司，之后，车被拖到南京特斯拉维修中心修理。警方认定，这是一起单方全责事故，保险公司也可以正常理赔，但他仍然想弄清楚，这辆车当时为何突然失控。

经先生找到南京特斯拉中心调阅后台数据，对方只提供了车辆最高时速“150km”和刹车没有反应的相关数据，没有提供更详细、完整的、可以明确刹车系统是否出现问题的数据。经先生只得到简短的答复，“是电门被踩住了”。

有时，数据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消失。 据《证券时报》报道，2020年7月17日，北京的马先生驾驶一辆Model 3调头时，一把没有打过来，再拨到R挡时，车辆突然失控向前冲去。特斯拉的工作人员检查后，告诉马先生，是由于车内的电脑死机，车辆线束过载。两个星期后，马先生发现，云端的数据不见了。

2020年6月16日，南昌的Model 3车主陈先生，驾车回家经过国体中心附近时，车辆突然加速到127km/h，踩刹车无效。车辆高速逆行8km后，撞向一个土堆后引发大火，车被彻底烧毁。

6月19日，陈先生在接受《纵相新闻》采访时表示特斯拉工作人员的回应前后不一致，先是称“后台数据显示系统在碰撞发生的前几分钟，并没有检测到驾驶员有踩刹车的动作”，在陈先生提出想要数据时却改称，“因为车子已经烧毁，无法调出实时上传的行驶数据”。

2020年5月21日，杭州萧山的赵女士，驾驶一辆Model 3在地下车库低速行进，突然发生车辆无故加速，最后靠左转擦墙与拼命刹车，才将车停下。但经特斯拉售后检测后，相关数据被全部删除。

潮州的詹先生也面临着一样的困境。根据《棱镜》报道，事故当天，詹先生的家人要求特斯拉提供数据，特斯拉的工作人员表示，跟技术部沟通后会以书面的形式提供。但詹先生家属告诉每人Auto，他们一直没有拿到数据。

目前，上海鉴定中心取走EDR数据调查（EDR主要用于记录车辆碰撞前、碰撞时、碰撞后三个阶段汽车的运行关键数据，如车辆速度、车辆碰撞加速度、方向盘的转向角度、发动机运作状态、气囊状态、驾驶辅助系统、驾驶人在事件发生时的反应动作等信息），但这份数据究竟是在交警部门，还是依旧在特斯拉手里，他们“并不清楚”。

根据贝壳财经的最新消息，11月16日，詹先生家属透露，警方指定的第三方检测机构已经来到当地，但他们还没有和这家机构碰面。如果他们不能在警方和第三方检测机构之前拿到行车数据，就不会承认第三方机构的鉴定结果。

多位业内人士认为，智能电动车时代，相关部门应该出台有关政策，要求车企在发生事故后，第一时间提供完整的行车数据。甚至，应该设计一套完善的监管机制，否则再发生类似事故，很难查明真相。有不少网友在社交平台调侃，特斯拉“不能既是运动员又当裁判员”。

▲ 特斯拉位于北京来福士的体验店。图 / 谭自茹摄

自上而下的傲慢

每一个向特斯拉索要数据而不得的车主，都深切地感受到这家电动车巨头由内向外散发的傲慢。在特斯拉，这种傲慢是自上而下传递的。

2020年3月，特斯拉爆发“换芯门”，CEO马斯克在推特发文，“那些抱怨的人实际上并没有选装FSD功能，如果选装了FSD，特斯拉会为他们免费升级为HW 3.0芯片。”言下之意，那些质疑特斯拉简配的消费者是无理取闹。

张亚周登上车顶维权那天，特斯拉全球副总裁陶琳接受《财经汽车》采访时表示，“我觉得她（张亚周）也很专业，背后应该是有（人）的”“近期的负面都是她贡献的”。

除了高管质疑，在与特斯拉工作人员的沟通中，张亚周对这种傲慢有了更深层的体会。

河南市场监督管理局曾调解过张亚周与特斯拉的纠纷，张亚周提出想要行车数据，特斯拉员工说，“这个数据很复杂，提供给你你也看不懂”。张亚周有些生气，“我看不懂，提供给监管部门也可以”，对方不屑，“提供给领导，领导也看不懂”。

张亚周崩溃了，“我买了你的车，没有受到尊重，还被侮辱智商”。

杨陆和同行们也对特斯拉的公关态度产生了质疑。

杨陆记得，2018年奔驰也曾曝出车主在高速公路无法刹车的新闻，当时奔驰给出的第一回复十分谨慎，“初步判断该车辆的定速巡航系统及驾驶系统当晚运作正常，这仅是我们根据目前可获取的相关信息进行的推断”。

之后，奔驰与当事车主协商一致，先把车贴封，从事发地用拖车送至车主指定地点，经车主同意后，对车辆进行检测，“以负责地与公众分享相关车辆的真实情况”。最终北京中机车辆司法鉴定中心鉴定认为，车辆不存在失控的情况。

同样的情况换成特斯拉，车主却与特斯拉双双陷入一场漫长的纠葛。

去年5月，张亚周向安阳市北关区人民法院递交了民事起诉状，同时，特斯拉方面也对其进行了反诉。在张亚周与特斯拉之间，有5起官司正在打或将要打，最近一年半，官司成为她生活的全部。

那辆喷了“刹车失灵”字样的Model 3，至今仍停放在安阳特斯拉门店的门口。店员看不下去，找来一个车衣，把整辆车都盖住。

▲ 图 / 视觉中国

蒙眼狂奔，该踩脚刹车

眼下，特斯拉正在“成为电动车界的丰田”之路上全力狂奔。

乘联会数据显示，10月，特斯拉共交付新车71704辆，同比增长32%。在1-10月新能源车企销量排行榜上，特斯拉位居第三。

为了冲击140万辆的年交付目标，特斯拉扩建了上海超级工厂的产线。去年11月，特斯拉曾投入12亿元对上海超级工厂进行改造，并扩招了近4000名员工。官方数据显示，特斯拉上海工厂目前的年产能已经超过75万辆。

疯狂扩张的同时，特斯拉的交付量却并未如愿攀升。10月，特斯拉先是大幅降价，又推出保险补贴，招商银行国际（CMBI）的数据却显示，“囤积”在特斯拉上海超级工厂的库存车数量，已经达到历史最高点。

很难说，这其中是否有特斯拉为傲慢付出的代价。可以确定的是，频频曝出安全事故，已经劝退了一部分潜在车主。

这几天，来自东莞的特斯拉Model 3车主王佳感到很烦躁。自从潮州特斯拉车主发生事故的新闻发酵，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人来问他，“你的车有没有出现刹车失灵？”自从买了Model 3，只要有类似新闻报道，王佳都要被身边的亲友“问候”一遍。“解释不清楚的”，有时王佳也会忍不住跟关心他的人争论起来，但往往争论不出什么结果。

过去，看到相关新闻，王佳总是不以为然，“事故每天都有”。但这次潮州车主遭遇事故，看到视频里车辆疾驰、发生剧烈碰撞，王佳心里也产生了一丝恐慌。最后，王佳还是考虑以后要换一辆车了，为安全，也为了不要总被别人“问候”。

在一个特斯拉讨论群中，一位群友参与了两天讨论、研究了一整天特斯拉的线路手册后，决定不考虑购买特斯拉的产品了，他去年曾下单了特斯拉的某款车型，如今“很庆幸没有去提车”，以后出门遇到特斯拉也会特别注意。

当然，如果从更大范围来看，特斯拉的订单量似乎并没有受到明显的影响。每人Auto走访了位于北京来福士和华贸的两家特斯拉直营店，销售表示，客流量和订单量均无明显波动。

现世安好，给了特斯拉底气。这家电动车领域的佼佼者，一心沉醉于扩张与降本，为了进一步提升毛利率，特斯拉甚至在考虑取消人工交付环节，推广自助提车模式。

事实上，特斯拉已经于4月起陆续在北京、西安、郑州、天津等城市的特斯拉交付中心推出了自助提车服务。

在该模式下，车主可以线上付款、办保险和临时牌照，使用提车码就可以到自助提车柜拿到钥匙等物品，最快可以在20分钟左右完成提车。自助提车的好处显而易见，简化提车流程、为用户尽可能节约提车时间，没有专员一对一讲解，也为特斯拉省下不少人力成本。

但正是由于取消了专人讲解环节，作为智能电动车，一些值得注意的使用须知自然也无人向消费者强调。

在潮州发生的这起事故中，视频显示，涉事车辆的刹车灯曾短暂亮起，车主和特斯拉也都承认一个事实：车主曾多次短暂按下P挡，均未满3秒。但根据特斯拉的设置，需长按P挡3秒，才能切断电机功率，实现紧急刹车。而詹先生是否知道需长按P挡3秒才能实现紧急制动？车主家属在接受《棱镜》采访时曾回应称，“我们不清楚”。

很难想象，如果特斯拉全面取消交付专员，类似长按P挡可紧急刹车的重要知识点，车主该从何得知？从自主观看讲解视频？恐怕没有多少人能认真完成。

▲ 2022年8月13日，上海，特斯拉超级工厂，新车源源不断从车间下线。/ 视觉中国

（应受访者要求，王佳、杨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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